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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事熱話
無國界醫生(香港)董事會主席趙卓邦 烽火無情 醫者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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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05
無國界醫生(香港)董事會主席趙卓邦 烽火無情 醫者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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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nnie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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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怎樣的信念,能驅使一位香港公立醫院的護士,甘願放下安穩,隻身奔赴一場又一場嚴峻的人道危機現場?當醫療技術能縫合肉體的傷口,又有誰能撫平那些因戰爭與流離失所,而深刻在倖存者心中的創傷?無國界醫生(香港)董事會主席趙卓邦,正是這份人道主義精神的踐行者。他的歷程,不僅是從前線救援人員到組織決策者的角色轉變,更是一場在恐懼與無力感中,關於選擇、承擔與希望的深刻詰問。無國界醫生早前於商場舉行的《救無休止》展覽中,他向公眾剖析了救援工作的真實面貌,這不僅是他個人的故事,更是無國界醫生團隊在全球超過70個國家,日復一日面對的挑戰與堅持的縮影,呼喚著大眾的支持,共同應對「戰爭無休止、疾病無休止、天災無休止」的困境。

對於生活在相對安穩的香港市民而言,「人道救援」或許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概念。趙卓邦坦言,香港並非災難多發之地,媒體對遠方災難的報道亦有限,容易讓人產生距離感。「這些災難,甚至人道的救援是真的無處不在,很多地方都需要,而且那個狀況、那個規模,也都是大家無法想像中那麼大。」

許多人以為,人道救援就是派遣醫護人員到前線治病救人。但十多年的前線經驗讓他深刻體會到,這項工作遠比想像中複雜。它不僅是臨床工作,更是一個融合了健康推廣、公共衛生建設,以至地緣政治考量的龐大工程。因此,一個完整的救援團隊,絕非僅有醫護人員,還包括負責打通供應鏈的後勤人員、建立臨時醫院的工程師、進行社區教育的健康推廣人員,以及為真相發聲的傳訊專家。

更重要的是,無國界醫生堅守「見證」的原則,因為他們深信,沉默會讓死亡加劇。「我們希望將於前線親眼目睹的真實情況,傳達至世界每一個角落;當我們目睹不公義的事件時,便會公開作證。」這份「見證」並非空泛的口號,而是具體的行動,它可能是在目睹醫院被蓄意轟炸後,團隊收集證據、召開國際記者會,向世界揭露戰爭罪行。這種行動立足於組織的獨立、中立與不偏不倚原則之上。他們譴責的是「行為」本身,而非任何政治實體,目的只有一個,確保身處危困中的人,能獲得應有的人道對待。這份為不能發聲者發聲的勇氣,與手術刀、藥物同樣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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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眾多病人中,最讓趙卓邦心繫的,是兒童。

從預演到實踐

投身人道救援,並非一時衝動,而是一場周詳且堅毅的準備。早在決定加入之初,趙卓邦便意識到自己必須掌握應對「槍傷、爆炸、戰爭」等情況的急症室技術,並主動進修骨科、創傷科、產科知識,甚至遠赴英國攻讀熱帶病學。這份自我裝備的清單,反映了他對未來工作環境的深刻洞察:在前線,你不會有專科轉介的奢侈,你就是病人唯一的希望。

「某程度上,也是一個負責任的表現,為將要接受我服務的人負責任,絕對不能在傷患面前裝作懂得應付。」在正式加入前,他更自費前往印度加爾各答的「德蘭修女垂死者之家」擔任義工,將其視為一場「預演」,刻意讓自己適應惡劣環境,並小心翼翼地避免病倒,以免從貢獻者變成負累。這份深思熟慮與自我克制,正是一位專業救援人員,在熱血背後必須具備的冷靜與承擔。

要成為無國界醫生的一員,單憑一腔熱血並不足夠。組織對救援人員的甄選極為嚴謹,申請者除了必須具備專業資格和一定的醫護經驗,更要對無國界醫生的理念有深刻認識,並需要接受多方面進行考核,包括承受壓力的能力、團隊合作與溝通技巧,以及在困難情境下作出決策的判斷力,通過甄選後,真正的考驗才剛開始。趙卓邦在2013年正式加入後,便被安排到挪威接受為期一星期的入職訓練,在這場高強度的模擬中,新人會被置入各種極端情境:例如在「戰區」協商醫療物資的通行權,或是在「疫症爆發」時,面對社區領袖的質疑與不合作。他們必須在資訊不全、資源有限、隊友意見不合的壓力下,迅速作出抉擇。這不僅是為了學習如何協作,更是為了讓每個人直面自己的極限與偏見,將無國界醫生的理念內化於心。

在安全規條下的堅持

趙卓邦的首個任務,被派往巴基斯坦,接壤阿富汗邊境、被標籤為「安全風險極高」的區域。在長達九個月的任務期內,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醫院和宿舍之間,絕對不能踏足街上,以防被綁架。這種幽禁般的狀態,對人的心理是巨大的侵蝕。除了與隊友聊天和運動,建立嚴格的「日常規律」是重要的精神支柱。無論工作多麼混亂,每天閱讀幾頁書,或與團隊共進晚餐,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儀式感,能為失序的生活提供一個穩定的錨點。

組織對「過勞」的防範亦極為重視,除了強制休假,更有專門的心理支援團隊定期巡訪,與前線人員進行一對一的「解說會」,讓他們有安全的空間,去梳理和宣洩工作中的創傷與壓力。

從巴基斯坦處理槍傷、爆炸等「有形」創傷,到轉赴西非面對「無形」的伊波拉病毒,對趙卓邦而言,是截然不同的衝擊。他坦言,處理戰亂傷口,目標明確,路徑清晰;但面對看不見的病毒,挑戰卻遠超醫療層面。「前者是見到傷口,我知道如何做,但病毒是看不到的。但很大的反思是,看不到的病毒,卻可以將整個國家的經濟、健康系統,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完全摧毀了。」

病毒的可怕之處,不僅在於其致命性,更在於它所衍生的謊言、謠言與猜忌,徹底撕裂了人與人之間的連結。「當時你打個噴嚏,別人也會怕了你。這種因疾病而生的恐懼,迅速演變成歧視。」他親眼目睹許多康復者,即使手持無國界醫生發出的健康證明,依然被自己的村莊拒於門外。救援團隊甚至需要親自護送康復者回家,用實際行動向村民領袖證明他們已無傳染性,懇請社區重新接納他們。「這個也反映到,其實不被接納,在當地是一個很困苦的狀況。他們的康復之路是很長的,已經不再是伊波拉對他們的病症。」病毒留下的,是比生理創傷更難癒合的社會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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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利比亞與其他醫護人員共同照護伊波拉病人。

戰火中最無辜的受害者

在眾多病人中,最讓趙卓邦心繫的,是兒童。他用「禍從天降」來形容在也門內戰中遇到的孩子。「他們可能是吃飯中,突然間遇到轟炸,他的家人死了,只有爺爺陪住佢。」醫療團隊最終仍無法保住孩子的手臂,只能進行截肢。每當看到爺爺帶著這個失去手臂的孩子回來覆診,趙卓邦內心都充滿掙扎:「我想這個小朋友自是無辜,你說他叛軍,我看不到,他們只是平民。」截肢手術的成功,只是治療的開端。接下來,孩子要面對的是終身的殘疾、社會的歧視,以及在一個被戰火摧毀、百廢待興的國家裡,幾乎渺茫的謀生機會。這些醫療之外的沉重後果,是救援人員心中無法輕易放下的重擔。這種對兒童的關注,貫穿他不同的救援任務,讓他深刻體會到:「好多戰爭,其實最後最傷痛的,都是兒童。」

無國界醫生的工作,從不止於治療身體的傷患,針對心靈的支援同樣至關重要。團隊中的心理治療師會透過繪畫、交談等方式,去了解病人內心的創傷。「心靈的傷口我們見不到,但它確實存在,甚至它持續的時間會比外科傷口更加久。」

救援的成功,並不僅僅是手術的完成。他更為這些孩子的將來感到憂慮。「我們救回他,可能康復完之後,但他慢慢地長大,怎麼辦呢?他沒有了手。」他沉重地指出,即使在香港這樣發達的城市,肢體傷殘人士要謀生亦非易事,更何況在一個百業蕭條、沒有工作機會的戰亂之地。他對兒童的關注,貫穿不同的救援任務。從伊波拉治療中心被感染的孩童,到孟加拉全球最大的難民營,他看到的,總是最脆弱的身影。在孟加拉,他的其中一項任務,就是為六個月至五歲的兒童進行營養篩查,希望能及時找出嚴重營養不良的個案並立即提供治療。在難民的上岸點,他目睹兒童欠缺衣服鞋物,幸好船不沉。原來很多戰爭,其實最後最傷痛的,都是兒童。

救援者的自主權與承擔

當被問及若再有機會,是否願意重返前線時,趙卓邦的答案是肯定的,但這份肯定,從不代表無畏無懼。然而,他反思道:「如果每一個人都只是用一個『怕』字去處理事情,其實到時就沒有了。」在極端險境中,總要有人選擇留下。這份「留下」的選擇權,始終掌握在每一位救援人員自己手中。組織給予成員絕對的自主權,任何時刻若感到無法承受,都可以選擇離開。「我們不會勉強人員,留下來的人,並非因為他們沒有恐懼,而是因為他們在直面恐懼後,依然判斷自己能夠應對,並選擇繼續履行這份使命。」

近年,趙卓邦的角色迎來了重大的轉變,從前線的執行者,轉為在董事會中擔任管治角色。這種角色的轉變,也為他的生活帶來新的挑戰。他坦言自己與大部分香港人一樣,既有教學工作,也有剛迎來新生命的家庭,同時還要履行董事會的職務,時間分配至關重要。幸而,他的太太也曾是無國界醫生的工作人員,對他的投入給予了極大的理解和支持。他坦言:「壓力大了,時間短了,但是我需要更加多的動力去令到這件事發生。」而這份新的動力,正來自於他對下一代的期許:「特別是現在我有了小孩,也希望小朋友將來是活在一個美好的世界。所以『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力量,令到我還在支持著。」

在人道救援的前線,特定的醫療專才需求尤為殷切,特別是婦產科醫生、外科醫生、麻醉科醫生。為了填補這些空缺,無國界醫生一直不遺餘力地深入各院校舉辦分享會,「播種」的足跡遍及中小學及大學。然而,趙卓邦亦坦言,在香港進行招募工作充滿挑戰。「始終在香港,招募是困難的,因為香港前線醫護人員非常忙碌,很難抽到這麼長的時間去做任務。」儘管如此,無國界醫生依然會積極宣傳,將持續透過實體活動連結社區,除了每年夏天的「無國界醫生日」,「救援在野」亦會再度舉辦。組織希望以此作為橋樑,「用一個香港人都喜歡的模式,令不認識無國界醫生的人,有興趣了解。」

與此同時,組織亦會針對特定的人道危機進行重點宣傳。例如在8月關注孟加拉羅興亞難民的狀況,並計劃在10月,即加沙戰事升級的週年之際,大力喚起公眾對當地狀況的關注。事實上,截至近期,已有第12位無國界醫生的工作人員在加沙的戰火中被殺害。「我們用的字眼是『被殺』,因為他們不是一些意外,又或者一些不同的狀況而死亡。這些工作人員是在等候人道物資時被蓄意殺害,並非參與武裝衝突。」為此,無國界醫生不斷呼籲,必須改變現行的人道援助模式,並再次要求立即停火,以保護當地二百萬民眾的生命,並讓足夠的援助物資得以進入。這些宣傳工作,旨在喚醒大眾,讓遠方的人道危機不再只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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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國界醫生早前於商場舉行的《救無休止》展覽中,呼籲大眾,共同應對「戰爭無休止、疾病無休止、天災無休止」的困境。

救援者的多重裝備

對於有志加入無國界醫生的醫護人員,趙卓邦認為,首要是「自我審視」,評估一下自己是否合適。若通過了自我評估,紮實的基礎醫療技術是硬實力的核心。因為在資源有限的環境下,救援人員必須能獨立應對各種突發狀況。然而,僅有專業技術並不足夠,亦需要有「全面視野」,香港的醫護培訓雖然高度專業化,但反而會讓視野局限於臨床的專科之上,而人道工作需要更宏觀的理解。其次是卓越的溝通能力與適應力,無國界醫生是一個國際非政府組織,團隊成員來自世界各地。這種跨文化協作的能力,只能透過不斷與人溝通、親身到外地遊歷見識來培養。當然,具備極大的「彈性」和「隨遇而安」的心態,需要有臨場應變的技巧,是不能忽略的一環。

儘管在香港招募專才面臨現實挑戰,但透過在醫學院「播種」,以及連結社區的多元化活動,無國界醫生依然努力不懈地,將人道精神的種子散播出去。這份堅持,也需要社會各界持續的關注與支持,不論是透過捐款,或是有更多本地醫護人員有機會參與其中,彼此的目標,都是為無休止的人道危機,帶來希望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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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也門與醫護團隊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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