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宏觀經濟與地緣政治的迷霧之中，香港作為國際金融中心，其資本市場的韌性與活力正經歷著一番新考驗。在一系列旨在提振市場信心的宏觀政策討論之外，更多新的議題值得深入審視：構成香港金融生態重要基石的本地中小型券商，它們的真實經營狀況如何？在日益激烈的市場競爭與不斷演變的監管環境中，其生存與發展之路又在何方？這些問題不僅關乎數百家企業的命運，更直接關係到香港金融服務業的多元性、深度與長遠健康。對於這些深層次的結構性矛盾，立法會金融服務界議員李惟宏，基於其多年行業經驗，提出了一套清晰的分析框架與應對藍圖。他的觀察並非空泛的政策呼籲，而是立足於中小型券商日常營運的「切膚之痛」，深入剖析其困境並勾勒出務實的發展路徑。這份來自業內實踐者的診斷，正反映了業界的集體心聲。

在公眾視野中，券商的成本似乎主要與交易大堂的租金和交易員的薪酬掛鈎。然而，李惟宏指出，這已是過時的印象。真正蠶食中小型券商利潤、限制其發展的，是三項更為隱蔽、更具剛性且持續上漲的「隱形成本」。它們如溫水煮蛙，在不知不覺中將許多機構推向了存沒的邊緣。

三大隱形成本 呈現經營壓力

首先，最核心的壓力源於「人」。李惟宏表示，「金融服務界始終是依靠人才的行業，要開拓新市場或要做任何事情，基本上『人』是至重要的。」一方面，中小型券商需要與資金雄厚的國際大行、中資券商乃至金融科技公司爭奪頂尖的金融專才，無論是前線的客戶經理、中台的風險管理人員，還是後台的技術專家，都面臨著巨大的薪酬競爭壓力。大型機構能提供更清晰的職業發展路徑與更全面的培訓，結果往往是，中小型券商淪為人才的「練兵場」，一旦員工積累了足夠的經驗，便極易被大行挖角，導致人才頻繁流失，形成「人才斷層」。

另一方面，不少中小型券商難以建立系統化的「人才梯隊」，其人員配置往往缺乏後備支援，每個關鍵崗位均高度依賴單一員工。一旦核心員工離職，相關業務便可能陷入停滯，這種對個別人員的高度依賴性，構成了巨大的營運風險。此外，對於由家族傳承下來的券商而言，第二代、第三代的接班意願與能力，同樣是關乎企業存續的重大挑戰。

其次是持續加碼的「系統」投入。在金融科技浪潮席捲全球的今天，技術已不再是錦上添花的工具，而是決定生死存亡的核心基礎設施。李惟宏坦言，IT方面是一個很大的成本，當中亦時有未知數。這種「未知數」體現在多個層面。其一，是為了提升交易速度、優化客戶體驗而必須進行的系統升級，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軍備競賽。從高速交易系統、算法交易模塊，到客戶關係管理（CRM）系統，每一項都需要龐大的前期投入。其二，是為了配合監管機構與交易所層出不窮的新規而進行的被動調整。

部分IT開支雖屬固定，但更多成本源於配合監管機構與交易所的新規而要被迫調整，這類開支充滿不確定性，且往往身不由己。對於大型機構而言，這筆開支或許可以攤分到龐大的業務規模中；但對於中小型券商，每一次強制性投入，都可能是一次對利潤的重創。此外，網絡安全防護的成本亦日益高昂，面對層出不窮的黑客攻擊與數據洩露威脅，券商必須不斷投資於防火牆、數據加密及災難備援系統，這筆開支同樣不菲。

最後，也是近年來壓力陡增的，是日益繁瑣且昂貴的「合規」成本。隨著全球反洗錢（AML）、認識你的客戶（KYC）標準日趨嚴格，合規已從過去的後台職能，演變為一個需要大量專業人力和技術支持的前置性部門。為了滿足監管要求，券商需要投入大量人手審查客戶背景、追蹤資金來源和監控可疑交易，這些流程往往耗時耗力。同時，為了降低自身的合規風險，不少機構不得不購買昂貴的第三方數據庫服務，或聘請外部法律顧問進行定期審閱。這背後是整個行業在面對嚴苛監管和巨額罰款威脅時，不得不進行的「防禦性投資」。

在「利基市場」中創造獨特價值

面對巨人環伺的激烈競爭，中小型券商的出路何在？是跟隨大行投入無底洞般的科技競賽，還是固守傳統的一買一賣經紀業務，坐以待斃？根據李惟宏的分析，無論是消極等待還是盲目轉型，都非可持續的發展之道。他指出，業界的一條務實出路在於：避開主流戰場的鋒芒，憑藉自身的靈活性與專深度，在被大行忽略的「利基市場」（Niche Market）中，創造出獨特價值。

這個策略的第一步，是清晰地認識到自身的「不能」。李惟宏分析，市場正朝兩極分化發展。若券商選擇以創新金融為方向，提供高度自動化與標準化的服務，便必須以規模效應取勝，但此模式的短處在於缺乏個人化元素。反之，若效法頂級機構提供高階的定制化服務，其客戶門檻又非一般中小型券商所能企及。因此，在這兩個極端之間盲目模仿，只會加速自身的消亡。

他認為，券商應當去發掘那些介於頂級私人銀行與大眾零售服務之間的市場定位。這個區間存在著對高增值服務的需求，但現有的私人銀行服務又未必能完全滿足。若能在此找到自身定位，不僅能提供專業服務，更能為客戶帶來卓越的體驗。例如專注於服務那些資產規模尚未達到頂級私行門檻，但又遠超普通零售客戶的高淨值人群，為他們提供更貼心、更具彈性的理財建議。又如，許多中型上市公司或家族企業，在面臨收購合併、股權融資或家族傳承等複雜需求時，往往需要值得長期信賴、反應迅速的財務顧問，這正是中小型券商可以憑藉深厚的客戶關係發揮所長的領域。

更進一步，李惟宏倡導券商應扮演「資源整合者」與「價值發現者」的角色。他舉例，券商可以利用自身廣泛的客戶網絡，為一些優質的另類投資項目（如私募股權、風險投資）尋找合適的投資者，從中撮合交易。這個過程的核心，是推動傳統經紀角色的根本性轉型。他強調，「若僅僅提供港股買賣服務，已不足以在現今市場立足，券商必須創造更多附加價值，例如切實地幫助客戶增值財富，方能贏得客戶的信賴與忠誠。從一個被動的交易執行者，轉變為一個主動為客戶創造價值、解決複雜問題的金融夥伴，這不僅是商業模式的升級，更是中小型券商未來立足的根本。」

務實推動效率與行業公平

除了券商自身的奮鬥與轉型，一個高效、公平、與時俱進的市場基礎設施，是整個行業賴以生存的土壤。在這一議題上，李惟宏提出一系列倡議，旨在從根本上為業界「降本增效」。他強調兩項迫在眉睫的基礎設施升級，全面落實「T+1」結算制度和徹底推行「無紙證券」。這兩項工作雖已討論多年，但在當前提升香港市場競爭力的關鍵時刻，其重要性尤為凸出。「我們希望在做這件事的過程當中，不要增加大家的成本，又要搭建一些新的系統。」他呼籲監管機構與港交所在設計方案時，必須充分聽取業界意見，特別是中小型券商的聲音，確保過渡方案的平穩與可負擔性。

對於業界一直以來期望建立「共享合規平台」（Shared KYC/Compliance Utility）以分攤高昂合規成本的呼聲，李惟宏的態度則更為審慎。「我想市場上的券商都有自己的資料庫，不輕易對外透露。這種對客戶數據私隱和商業機密的保護，是任何金融機構都不可逾越的底線。」

基於對這一困境的深刻理解，他提出了一個更具建設性與可行性的替代方案：如果政府能建立一個類似「企業版iAM Smart」的權威數碼身份認證系統，並開放安全的應用程式介面（API），那麼券商的合規流程將被徹底顛覆。屆時，在獲得客戶授權後，券商不再需要人工審閱繁雜的文件，而只需通過API向政府的中央數據庫發送一個驗證請求，便可即時確認一家公司的關鍵信息。這一倡議，避開了商業機構之間共享敏感數據的雷區，轉而利用政府的公信力，從根本上解決合規流程中的效率瓶頸。

擁抱新興市場與堅持政策公平

將視野從行業的微觀挑戰拉升至香港金融發展的宏觀藍圖，李惟宏認為，香港作為國際金融中心的核心功能依然穩固，未來的增長動力，不僅在於深化傳統優勢，更在於積極擁抱全球經濟格局變化所帶來的新機遇。

他相信香港「融資中心」、「財富與資產管理中心」的深厚根基與發展潛力。隨著中央持續推出各項挺港措施，香港的IPO與再融資市場將迎來新的發展機遇。同時，香港在家族辦公室、有限合夥基金（LPF）等領域的制度創新，正吸引著全球財富在此匯聚。在這些宏大的趨勢中，中小型券商雖無法與大行爭奪主承銷商業務，卻可以在許多細分領域找到自己的位置。

然而，他亦強調，中小型券商真正的藍海，可能在於那些正在崛起的新興市場。「儘管目前地緣政治複雜多變，但是有危有機。這對於一些新興市場，無論是『一帶一路』、中東，我們都見到一些成功例子。」他提到，香港應充分發揮其「超級聯繫人」角色，大力發展與東盟、中東等高增長地區的金融聯繫。在這個過程中，中小型券商的靈活性和專注度將成為其獨特優勢。例如一間擁有通曉印尼語團隊的券商，在面對印尼市場的客戶時，便能建立起更直接的聯繫。這意味著，憑藉特定的語言或文化背景，本地券商在開拓相關新興市場時，能享有大型機構難以比擬的文化親和力與人脈優勢。

與此同時，他認為無論市場如何變化，政府在設計政策時，必須確保所有市場參與者，不論規模大小，都能享有平等的機會。例如銀色債券，最初僅限銀行銷售，但政策放寬、開放予券商參與後，如今已有數十家券商提供相關服務，市場反應相當踴躍。從銀色債券到跨境理財通，部分政策在初期設計時將券商排除在外，都是業界長期以來最為關切的問題。

香港中小型券商面對成本與競爭的雙重擠壓，坐困愁城與盲目追隨皆非出路，唯一的破局之道，在於回歸自身優勢，以靈活性和專業度開創獨特價值。然而，轉型離不開制度的護航。從推動市場基建現代化，到確保政策的公平性，再到以創新思維解決行業合規痛點，這不僅考驗券商的應變智慧，更考驗著監管者與政策制定者的魄力與遠見。在這場關乎香港金融生態未來多元與活力的賽局中，沒有人是局外人。